【植物學者的爛漫3】牧野富太郎與臺灣

追溯上面的前情,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過去,帝國知識的殿堂,是如此地門禁森嚴,人們在其中來來去去,高潮迭起,絕對不是從論文上去認識這樣的簡單。

東京大學植物標本館一景

牧野被驅逐,最大的損失就是無法再細細地觀察各地蒐集來的植物標本。不論是象徵知識的崇高精神面,還是實際上真的耗費許多金錢、數以萬計的人力才蒐集到的植物,各種意義上都是貴重的,這些植物標本存放的場所,的確是「尊貴」的宮殿。因此原則上不對「他人」開放,甚至還可下令他人「禁止進入植物園」,屢屢都代表權力的杖柄在這個場域不斷揮灑。

然而,從相對的立場來看,牧野本身也代表時代下的衝突又特殊的角色。被老師趕出去,又被其他老師救回來,高聳象牙塔內建位階性的尊貴體質,遇上開放的氣氛。日本植物學在牧野的時代,某程度體現日本植物學與西方植物學之間競爭又窘迫的高壓鍋爐,人們在其中為之沸騰,也為之神經衰弱,牧野一定是充滿其他人無可取代的能力啊。即使至今學院內依然是充滿高度權威與權力施展之所,但我們仍是難以想像,牧野早在一百多年前,數次進出東大的「事蹟」,這在當時是多麼令人震驚且印象深刻,成為那一個時代的日本植物學相關人士都知道的「偉大故事」。

而牧野的經歷,不僅如此,1896年帝國議會贊助東京帝國大學來臺灣調查,牧野也是其中一員。

東大植物學科派來一共三人:助手牧野富太郎、大學生大渡忠太郎和園丁內山富次郎一起來臺。三人在1896年10月25日抵達基隆,分兩組在臺灣活動,內山與牧野一組,大多足跡在北臺灣,例如基隆、臺北、大稻埕、淡水、芝山岩及士林等,最南抵達新竹。而大渡則除了北部外,另前往臺灣南部及澎湖離島。

牧野富太郎命名的四方竹與寒竹
出處:東京大学農學生命科學圖書館館藏

在這次調查中,大渡和牧野都採集了許多臺灣植物。這時的日本人初來乍到臺灣,對臺灣環境仍不夠熟悉,沒有辦法迅速撰寫太多論文發表植物新種。牧野在這次採集最知名的植物之一,是在新竹之旅中採集到一種「竹子」。竹子幾乎可以算是亞洲的象徵物,在東亞種類眾多,其意義不僅是科學上的,更具有歷史、文化、經濟上種種不同的深遠影響。長期關心植物歷史文化的牧野,對竹類本來就有很大的研究興趣。出身四國土佐,前往東京打拼的他,敏銳感官早已讓他得知,同一物種在各地有著巨大差異性。牧野與大渡這輩人,是日本傳統學問過渡到西方知識特別的一輩,他們並沒有立刻擁抱西方科學,拋棄江戶以來日本博物學傳統,從未放棄本草學帶給他們的影響,不斷認真紀錄各地方的植物方言,還有相似植物的不同用途與稱呼。

竹子各類用途和竹林景觀,是日本文化風景中最重要的元素之一。任誰都忘不了嵐山,充滿靈氣又清爽直聳的竹林小徑吧。日本畫內的竹姿態、各類竹製品、竹林風景、庭園使用的竹垣、圍籬與竹窗……,數不盡的「竹日本」在其中。一直是日本竹類研究專家的牧野,不僅進行科學性的研究竹類,也非只是碰巧採集到臺灣的竹子。其實日本竹類學名與和名大多是牧野整理的,他不斷修訂日本及東亞相關竹類學名,散見於《植物學雜誌》、《植物研究雜誌》,被奉為是日本竹類研究的圭涅之一。

牧野富太郎發表愛玉子的文獻

牧野在1896年的新竹採集竹子標本後,第一次出現的鑑定紀錄是在1906年東大出版的《臺灣植物總覽》中。松村與早田將這份牧野採集的標本,鑑定成一種已有學名的竹子(Phyllostachys bambusoides)。直到1916年,早田又再次檢視這份標本,將之發表為新種,並將種小名命為Makinoi(Phyllostachys makinoi)」。這就是現在臺灣人無所不知的「桂竹」的由來。

在這份命名中,還有另一個有趣之點。早田並不是一位任意將種小名獻給無故之人的人,選用種小名makinoi,絕對不是「巴結」比他「更早」進入東大的牧野。尊重採集者的早田,最常使用的選擇,就是將採集者「入名」。早田的科學命名,恰巧對應到牧野對日本竹類分類與文化上的貢獻,相輔相成,桂竹作為臺灣植物發展與牧野富太郎的交會點,頗具有臺灣史的意義。

而「爛漫」劇情中,牧野被臺灣愛玉拯救的故事,其實並沒有在真實歷史上發生。事實上,牧野並沒有抵達臺灣中南部,歷史上的臺灣愛玉雖是由牧野發表,但其實並不是牧野採集的。

牧野所獲得的愛玉子,乃是因田中芳男的給予而取得。牧野在1904年整理相關榕屬(Ficus)論文時,一併發表出同為榕屬的愛玉學名。因為這並不是牧野親手採集的植物,加上愛玉的姿態實在特別,為此牧野特地將愛玉的樣貌刊登出來。

牧野對植物的愛是全面性的,他發下宏願是將日本的植物一一調查清楚,因此深究臺灣植物,並非他的人生重點。不過不論是桂竹還是愛玉,可以看到並不僅是科學上有意義的植物,才能得到他的關愛。越是特別,具有文化相關意涵的植物,他越是仔細紀錄,不想漏失。

而不僅是桂竹或愛玉,臺灣還有其他的物種,將因牧野的研究,而與日治時期臺灣的植物研究者牽起一條植物之愛。


【植物學者的爛漫2】嚴格的東京帝國大學VS.外來者

現在從本鄉三丁目出站,走進東京大學,一般遊客可自由進出東大校園,有許多熱門景點可供遊歷。例如,逛逛校園內的三四郎池,觀賞秋天金亮成排的銀杏樹,或者拜訪安田講堂(及其樓下的學生食堂)。在1897年以前,東大植物學的學生也在本鄉校區上課,直到1897年後才轉移至小石川植物園內。學校畢竟是授業之所,許多地方是遊客進不去的。諸如電腦教室、圖書館、實驗室、標本庫房等擁有設備的地方,遊客大概還是不得其入。植物學重視細微觀察、注意生育地的現場、講究植物與人的直覺,這些看來好像都不需要太高的成本?但不可諱言的,在大學的植物學「知識」,從來不是平民之學,研究需要許多設備:貴重的顯微鏡、實驗研究設備、越洋購買來的昂貴植物圖鑑、手工上色的彩本書、還有幾乎無法取代的標本等等,這些都不是靠一己之力能夠獲得的資源。

文部省所製作給各地學校上課使用之博物掛圖
出處:國立公文書館線上資料

出生於1862年土佐國高岡郡佐川村的牧野富太郎,比早田文藏大12歲。牧野家境富裕但父母去世的早,由祖母毫無保留的愛扶養他長大。小學時,他在學校看到文部省的博物掛圖,開始對植物學感到興趣。然而,其他的學業無法吸引他,無法讓他有意繼續修業之路。自願退學後,他開始獨立學習。透過博記《重訂本草綱目啟蒙》、《救荒本草》等書,不斷地植物採集,專注且大量地吸收本草學、植物學知識。不論是山野間生物的繽紛盎然,或是書本內宛如無窮星斗的知識,對他都充滿了吸引力。

江戶末期到明治維新的轉換期,是日本價值觀變動劇烈的時代,同時也是充滿希望的時代。這些時代特色,映照到土地上的人們,每個人都宛如是夜空中無法取代、閃閃發亮的星。這之中的許多有趣的博物學者,也都在這個時代誕生。伊藤圭介是這樣,田代安定是這樣,南方熊楠是這樣,牧野富太郎,也是。

圖說:田代安定筆記中所留下的「梵尼蘭(ワニラ)屬」花影
出處:臺灣大學「田代安定文庫」,〈澎湖島巡回日記〉卷三

當時的日本,還沒有靠日本人「自力完成」的植物誌。各方面還在苦苦追趕西方,現代化各領域基礎尚未完備,但同時破除階級的事物百出。是壓抑,也充滿希望。這是有趣的時代,屢屢綻放出人意表、百花齊放的星火。傳統的階級觀尚未消失,新的階級正在奮起。擁有身份地位的、階級沒落的,或者毫無特殊身份的人,已經無法化約成過去無名的小人物。他們的成長的過程中「出会い」(遇見)的人,多元、異質、繽紛且對時代充滿抱負,養成知識的教育系統來源也不同,再加上尚未被齊一的學制和學校規訓制約,人的樣態多元。其「活潑」,或者說「暴走」的程度,可能是現今被學院體制分工細緻化如寇蟻的我們,難以想像地有趣吧。

1887年《植物學雜誌》創刊號

而從未在體制內受到規訓內的牧野,雖然一直在東大悠遊在自己的植物世界, 但最終還是觸發了矢田部對他的不信任神經。

眼看著學院內的人追趕不上牧野對植物學的狂放激昂,牧野論文頻出。1890年,矢田部下令,禁止牧野再進出植物學教室。(牧野並非矢田部驅逐的第一人,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雖然不久矢田部隨即失勢,後來又意外喪生,使得牧野短暫離開幾年後又被繼任的松村任三迎回東大,擔任助教。

雖然「爛漫」戲劇中沒有演到早田登場,不過卻有許多牧野與早田的老師松村任三的對場戲。(松村就是為紅檜命名的學者,不過這件事在這裡不是重點)。早田就是在牧野這段擔任助教時期,進入東大就讀。

而我第一次讀到這些牧野的「豐功偉業」,其實不是上面這一段故事。是來到殖民地臺灣工作的植物學相關人士,遇到1909年牧野「再度」與體制發生衝突,導致牧野再次休職,東大植物學人心惶惶。史料上的語氣,節制低調,但藏不住似乎有種「啊!又發生了。」、「看能不能去幫忙緩頰緩頰吧。」的暗示。我這才開始對東京帝國大學到底發生什麼事?牧野這個人做了什麼?發生興趣。


【植物學者的爛漫1】輕鬆的早田文藏與牧野富太郎

站在小石川植物學教室玄關處的早田文藏與牧野富太郎,此棟建築物現已不存。
出處:木村陽二郎,《生物學史論集》,東京:八坂書房,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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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1903年牧野富太郎
自費出版的《大日本植物志》
第1卷第1集封面
出處:高知新聞

從小強學博記、已有深厚本草學知識的牧野,在1881年第一次來到東京「物見」,參觀第2回內國勸業博覽會。博覽會內有太多他從未看過的事物,他大方購買相關難得又昂貴的書籍和顯微鏡,並趁此機會拜訪當時日本重要的博物學者田中芳男。從土佐來到東京,他第一次感受到都市的魅力:原來有一群與他一樣熱切的人,正在鑽研植物學,這時牧野富太郎19歲。

昭和時期的小石川植物園植物學教室,中間的門廊應就是兩位植物學者冬日相片所站之處。
出處:植物学教室が小石川植物園にあった

1884年,牧野又再次前往東京,透過介紹認識了改變他生命軌跡的人。他面會東京帝國大學植物學教室教授矢田部良吉。矢田部的確是個特殊又充滿野心的學者,他看到了牧野的天分,特別許可他自由使用東大植物學教室設備,以及查閱標本的權限。也就是說,可使用那些只有大學「菁英」們才能使用的資源。獲得同意的牧野,開始能使用大學的設備,察看非一般人能親炙的標本原物,鑑定、比較、增廣見聞。這時的牧野,如虎添翼,擁有知識與想像的雙翅,優遊自得於生物世界,不斷著述日本植物相關的論文,發下完成編纂日本植物誌的雄心。

然而,牧野僅只是認識到學術聖地的一部份美好,未來的挑戰還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