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學者的爛漫4】「獨守孤城」:早田文藏晚年的爛漫

帝國與殖民地共同體:奴草三本柱

除了桂竹之外,在日治時期還有一類植物,也常被提到與牧野相關,這個關連現在漸漸被遺忘。

這種植物是日本奴草(ヤッコソウ),是1909年牧野在故鄉高知發現命名的植物,原屬大花草科,直到1911年,牧野認為應該另外獨立為奴草科(Mitrastemonaceae),再度重新發表,並為它的形態畫下精美的樣貌。奴草的個性特殊,是寄生植物,其貌不揚,通常依附在殼斗科大樹的根部地底,只有在特定的時節,才會冒出地面。開完花後,又回到不甚顯眼的狀態,沒入地底,只能期待來年再見。如此特殊的植物性格,讓牧野特別珍愛奴草,有些日本人甚至會將奴草作為盆栽,充作室內觀賞,欣賞它的「可愛」。

牧野為這個故鄉植物起草和名,也運用了非常具有地方特色與歷史脈絡的作法。他的想像力無限,將奴草形象擬人化,選用江戶時代武士階級侍者的形象「奴さん」,來作為奴草的名稱,一般人也覺得親切,成為一個不論在歷史和科學上,都與日本文化親近的植物。

牧野富太郎所繪製的奴草圖
出處:高知牧野植物園臉書專頁。

奴草被發現後,在當時被認為是一類只有在日本才有的植物,且又是一個新屬,比新種更加奪人注目。牧野發現奴草不久之後,1912年、1925年的臺灣,竟然也發現了奴草屬的臺灣奴草 (M. kawasasakii)、菱形奴草 (M. kanehirae)。

在臺灣發現奴草的植物學者,分別是大家都耳熟能詳的佐佐木舜一與金平亮三。他們都慎重參考了牧野所繪製的奴草資料,如數家珍地耙梳牧野的發表文獻,並以殖民地/帝國共同擁有分布植物的姿態,在臺灣光榮又認真地介紹他們所發現的奴草。

奴草在臺灣的發現史,也頗有植物學者的「浪漫」,而這次的浪漫主角是佐佐木舜一。當佐佐木發現臺灣奴草時,他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在原地端詳了許久,難以相信自己中了樂透(這是我的誇飾法),在牧野發現不久之後,臺灣竟也看到這類植物。這一次的發現之旅,是佐佐木與川上瀧彌一同在南部出差的旅程,走在前頭的川上,獲知後頭的佐佐木發現奴草,大喜,當晚眾人露宿山中時,共同舉杯,慶祝如此重要又特別的植物發現,歡樂暢飲(當然是喝酒!)

臺灣奴草

由於奴草生長的方式與形態都太過特殊,其他日本殖民地沒有類似植物,在當時世界其他地方也尚未發現。因此,日本奴草、臺灣奴草和菱形奴草,作為日本帝國的「奴草三本柱」,成為日本與臺灣之間,介紹帝國植物學重要的案例。

始政三十年 (1925年) 紀念展覽會時,臺北植物園甚至特地將臺灣奴草以實際盆栽的方式展出。想來,應該是很認真,不辭辛勞地去山裡挖來展示的。

中間盆栽(由左數第三盆)即為1925年臺灣奴草實體展示
出處:林業試驗所標本館(TAIF)典藏玻璃底片

理科男也有心事

隨著「爛漫」的劇情告結,100年前日本植物學家力挽狂瀾的華麗時代,重新被注意。與牧野富太郎相關的植物園與地方城市高知,成為熱門景點,帶來巨大觀光收益,牧野富太郎也重新回到日本人的歷史視線當中。

早田文藏雖然貴為東大的教授,但因為研究的是臺灣植物,在現代日本漸漸忘記他們曾經統治臺灣的歷史事實下,早田並沒有牧野富太郎來得有名。不過,他們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們,在同一個地方工作,擁有許多那個時代共同的植物心事,無庸置疑。

早田文藏並沒有像牧野一般,留有許多輕鬆的照片或小文,冬日的照片也許是被他人意外捕捉才留下的。拘謹嚴肅的他,論文無比多,還在1911年到1921年連續10年,每年出版一本《臺灣植物圖譜》。光是想到每年要寫的書和校稿份量,大概也輕鬆不起來。

然而寫下這麼多論文、書籍的早田,人生中直接表露內心世界的事鮮少。在他60歲左右的歲月中,大概僅有幾件事看得出他的「直感」。其一,是學生時期認真研究富士山植群,出版《富士植物帶論》,特別將此書獻給已過世的母親。其二,是1920年他獲得最高學術殊榮學士院獎賞時,爽快大方地將獎金一分為二,一部份捐給東京植物學會,一部份捐給臺灣,也就是川上瀧彌創辦的臺灣博物學會。其三,則是他在1921年出版的《臺灣植物圖譜》第十冊中,夾帶新的學說「動態分類學」。這時的早田隱隱約約感到,過去所學無法說服他,而希望倡議植物學的新系統。他開始主張,物種之間具有網狀關係(net-like relation)、不斷糾纏,並互相為之改變。

早田文藏用因陀羅網的概念,來比喻基因與物種之間的關係。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到這個概念的建議,來自他的老師松村任三。
出處:《臺灣植物圖譜》第十冊

不過這時的他,已是為人尊敬的東大教授,若以安全「享受」世間名譽,再加上逐漸衰弱的身體,他大可不需挑戰一直以來是歐美強項的系統分類學領域。

獨守孤城的早田文藏

遲暮之年的早田,身體大不如前,明知會遭受許多批評,提出的新植物系統學說也不被大多人採納,獨守孤城(這裡用的是早田自己的說法:「独り孤城を守る」)。

但他仍在思想上,繼續航行。

晚年的他,開始探觸許多過去不曾接近的領域,思考何謂「永恆的生命」。 他仍努力為自己不斷觀察到的「真實」奮鬥著:

「過去被認為植物的種類,如天體的恆星,是井然有序的分類系中,存在恆定的位置,當時我(早田,以下皆同)覺得豁然開朗。」

「不過,如果將我的動態分類體系視為有形之物,極類似天體構造的話,那麼宇宙間有無數恆星,其周圍有許多行星......如果問恆星是否是一定不變,肯定絕非如此,而是以一定的速度在移動位置,這是近代天文學所教給我的。」

「我今日堅信,植物絕非恆定的位置,植物自始至終都不斷地在變動位置中。」

20世紀初是光明的時代,各類科學理論都因「人」而有長足進展。對比之下,早田所謂「不斷變動」的物種學說中,「人」在其中的角色渺小,甚或被動,因此並不為當時人所重視。在當時基因變化與環境影響學說尚未成熟的時代,早田用變動的星體比喻,思考植物基因的多樣性與生態,寫下這一連串如是說。

身處100年後的我,打開這些書卷,彷彿閱讀了一篇早田式的預言,不斷觸動,與早田共振。現今我們已然瞭解,宇宙體系既深邃又混沌,非人世界龐大多樣,人類在其中渺小平庸,然而星與星之間,仍然連結緻密,不斷變動。

誰都說不準未來。

行筆至此,植物學者已在我面前屢屢證言,他們的浪漫與生命相織。在我們已然接受人類與生物多面向關係,學習《生之奧義》之中萬物的共鳴哲思,或者《樹冠上》討論世世代代糾葛的物種與人類時,誰還能否認,早田所謂「植物自始自終都不斷地在變動位置」呢?

僅以此文、此影,紀念快門下的相片一瞬,縱使輕鬆倚牆閒聊,但仍堅守自我「爛漫」的植物學者早田文藏與牧野富太郎,及其時代。


【植物學者的爛漫1】輕鬆的早田文藏與牧野富太郎

站在小石川植物學教室玄關處的早田文藏與牧野富太郎,此棟建築物現已不存。
出處:木村陽二郎,《生物學史論集》,東京:八坂書房,1987年。
這張圖片的 alt 屬性值為空,它的檔案名稱為 5.-784x1024.png
圖說:1903年牧野富太郎
自費出版的《大日本植物志》
第1卷第1集封面
出處:高知新聞

從小強學博記、已有深厚本草學知識的牧野,在1881年第一次來到東京「物見」,參觀第2回內國勸業博覽會。博覽會內有太多他從未看過的事物,他大方購買相關難得又昂貴的書籍和顯微鏡,並趁此機會拜訪當時日本重要的博物學者田中芳男。從土佐來到東京,他第一次感受到都市的魅力:原來有一群與他一樣熱切的人,正在鑽研植物學,這時牧野富太郎19歲。

昭和時期的小石川植物園植物學教室,中間的門廊應就是兩位植物學者冬日相片所站之處。
出處:植物学教室が小石川植物園にあった

1884年,牧野又再次前往東京,透過介紹認識了改變他生命軌跡的人。他面會東京帝國大學植物學教室教授矢田部良吉。矢田部的確是個特殊又充滿野心的學者,他看到了牧野的天分,特別許可他自由使用東大植物學教室設備,以及查閱標本的權限。也就是說,可使用那些只有大學「菁英」們才能使用的資源。獲得同意的牧野,開始能使用大學的設備,察看非一般人能親炙的標本原物,鑑定、比較、增廣見聞。這時的牧野,如虎添翼,擁有知識與想像的雙翅,優遊自得於生物世界,不斷著述日本植物相關的論文,發下完成編纂日本植物誌的雄心。

然而,牧野僅只是認識到學術聖地的一部份美好,未來的挑戰還等著他。


早田文藏與巒大山

臺灣原生近五千種的維管束植物之中,有不少種類的名稱都冠有地名,常見的地名如玉山、阿里山、烏來等,也有一些比較少見的如水社、平遮那、八芝蘭等。在這麽多的地名之中,有個頻繁出現的地名就是「巒大山」,雖然以此地命名的植物不算多,但很多都是鼎鼎大名且常見的種類,例如巒大秋海棠、巒大越橘、巒大紫珠等。這個地名在植物愛好者的耳中當然是有名到不行,但我在上次的西巒大山之行後,就想說到底台灣有多少以巒大為名的植物呢?
根據線上的學名資料庫的結果,這些學名中有巒大之名的植物幾乎全發表自一人之手,即早田文藏 (Bunzo Hayata),這些種類的標本採集時間多半是在1908年,即早田氏至巒大山區採集的那趟旅程,這趟旅程的同行者包括森丑之助與稻村時衛 (可能還有草野俊助)。其中絕大多數的種類發表於1911年的Materials for a Flora of Formosa,包括下列種類:

1. Rubus randaiensis—Randaizan, U. Mori et B. Hayata, Aug. 1908 (no. 7001)
2. Callicarpa randaiensis—Randaizan, U. Mori, Aug. 1908 (no. 7023)
3. Dendrobium randaiense—Nanto: Randaizan, T. Kawakami et U. Mori, Juli. 1907.
4. Smilax randaiensis—Randaizan, B. Hayata et U. Mori, Aug. 1908 (no. 7016)
5. Hypericum randaiense—Randaizan, U. Mori et B. Hayata, Aug. 1908 (no. 7108)
6. Vaccinium randaiense—Randaizan, T. Kawakami et U. Mori, Aug. 1908 (no. 7004)
7. Quercus randaiensis—Tokunsha, as pedem montis Randai, S. Kusano, Feb. 1909
8. Swertia randaiensis—Randaizan, U. Mori et B. Hayata, Aug. 1908 (no. 7114)
9. Cinnamomum randaiense—in monte Randaizan, B. Hayata et U. Mori, Aug. 1908 (no. 7017)
10. Lindera randaiensis—Randaizan, S. Kusano, 1908
11. Maesa randaiensis—Randaizan, U. Mori et B. Hayata, Mart. 1908 (no. 8547)
12. Pyrus aucuparia var. randaiensis—Randaizan, U. Mori et B. Hayata, Aug. 1908 (no. 7027) 此即巒大花楸,由小泉源一 (G. Koidzumi) 於1913年轉移至花楸屬並提升為種,而為現在使用的學名Sorbus randaiensis
而早田氏又於1915、1917及1920年發表了
13. Sageretia randaiensis—Mt. Randaisan, B. Hayata et U. Mori, Aug. 1908 (no. 7008)
14. Rhododendron randaiense (不合法名)
15. Illicium randaiense—Randaisan, Manapan, B. Hayata et U. Mori, Aug. 1908
等三種植物,此後,再以巒大為名的植物僅有佐佐木舜一發表的
16. Begonia randaiensis Sasaki (1928)—based on B. ferruginea Hayata (這是B. ferruginea L.的後出同名)。Randaizan, U. Mori et. B. Hayata, Aug. 1908 (no. 7128)(其實應該還是算在早田氏的身上,佐佐木氏是將這個種類以合法的學名發表)
和正宗嚴敬發表的
17. Hugeria randaiensis Masam. (1932)(沒有查到引證的標本)

順帶一提,有名的巒大杉Cunninghamia konishii Hayata根據早田氏在1908年採集的標本發表,而是小西成章在前一年的五月在巒大山區採集,由早田氏發表的新種。但早田氏在1908年到巒大山區有沒有看到這個種類呢?當然有,他在發表時附的照片就是在這個時候拍到的。
而除了這些冠上巒大山為名的植物之外,早田氏在1908年的這趟其實還採集到很多各種類的植物,這裡就不一一羅列,有興趣的話可以搜尋一下臺灣植物圖譜或是早田氏的其他著作,應該會有很多發現。

本文有關早田氏的採集行程參閱早田文藏 臺灣植物大命名時代一書 (吳永華,2016)。

本文最初於2021.3.15刊登於同名專頁